贈衣 (2010第5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)


當我步出同學的家門時,外頭的日光焦灼得教我暈眩, 心中那股負氣還迴盪在胸臆,只多跑出幾分不安與徬徨。


 

去年的夏天,我逃家了。

 

逃家的理由很簡單,我以為自己夠大了,耳朵禁止嘮叨來闖空門, 生活嚴防大人來做日夜規律的劃分,這是遠因。 而引爆衝突點的近因是爸爸要送我回山上,陪阿公阿嬤, 那裡沒有電腦,也沒有第四台,我當然不肯。但, 爸爸不肯聽我的話,仍執意孤行。我只好逃家——

 

我本以為天地很寬也很大,光靠挺我的狐群狗黨一堆, 不怕沒地方可窩。但,才不過三天,大家都開始面有難色, 說起他們的不方便來。看來,全天底下,只有我不甩自己的爸爸。

 

可是,我也沒路可去了。

 

就在我無立錐之地時,一通手機救贖了我徬徨無依的靈魂。 手機那頭,問我是否有興趣到他那兒打工。我毫不考慮,一口應允。

 

那是家T恤專門店,剛放假時我在那裡留下了聯絡的手機號碼, 原先店中回說不缺人,想不到就在天快絕我時,竟然有了空缺, 就連我明說只能短期工讀,他也不見外不介意,只淡淡地說:「 隨你的便,想住多久都行,但要守我這裡的規矩, 還有薪水任由我給。」

 

我以為:我遇上了詐騙集團或是人頭公司。

 

說實在的,那家店還真的有點怪,根本就不缺我這個人手。 老闆人四十多了,卻老愛留一頭長髮,活像我正值叛逆的模樣。 我的工作很單純,每天得準時七點起床,把鋪中一件件的T恤熨平, 再摺好鋪放入衣格中,分門別類的,不得馬虎。在熨衣的當頭, 老闆要求我施然緩熨,不要急,務必熨出胸前兩條平行線來。 我沒有吭聲,因為這是我最後的據地,退無可退。

 

但,最讓我感覺不解的,像我們這種客製化的店, 老闆要求我們學習以爸爸的照片或大頭照製成特色T恤, 是無可厚非的,畢竟八八節快到了,我們也想搶食那塊大餅;只是, 他要求客居在外的店員要每天打電話回去問好, 這種額外而且我認為多餘的動作,很讓我忐忑不安。幸好, 他從不要求我。

 

除了整理衣飾,我還有一個工作,那就是到隔室老闆開的咖啡館, 站在門後,等客人推門進入時,微笑地大喊一聲:「歡迎光臨——」

 

我在那家店中乖乖地上了兩個禮拜的班,沒摸過電腦, 也沒看第四台,心頭卻一點也沒抗議,只是覺得難過, 難過我的家似乎放棄了我,沒人找我。我爸沒有,這不奇怪, 他跟我一樣有個臭硬脾氣,但我媽沒有,可讓我傷心了, 因為我天天都把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,他們要找我很容易。

 

不像以前,國小時、國中時,我一逃家, 他們就急得好像天塌下來一樣。

 

也許,我把話說重了。我說,我絕不回去,因為我相信我長大了, 滿十八歲了,我不信養不活自己。但,我錯了……

 

在八八節的前一天,老闆第一次丟給我一份工作, 做件客製化的T恤。他問我:「有沒有問題,你……」

 

沒有問題——

 

我見習過其他店員的製作過程,很簡單,我很有自信, 這將是我邁向真正店員的第一步。我雀躍地等候……

 

但是,當他把照片丟過來時,我就開始忍不住流淚了。只是, 我不敢號啕出聲,不斷地不斷地噙住眼淚和抽噎, 好像抓著一位不聽話的囚犯。

 

老闆不動聲色,等我把那件T恤完成後,只輕輕地問:「怎麼啦?」

 

「那是我爸爸跟我的合照……」我指著T恤上的圖案, 終於如洩洪般,嘩啦嘩啦大哭起來。

 

「我知道。」他,真的很冷靜,戲也演得真好。

 

「想他們,那就回家去吧——」他對我下達了命令, 也給我一個下台階。

 

直到那時,我才恍然大悟,原本不缺人的老闆怎會突然自動找上我? 原來,我爸找遍了我的同學,知道我山窮水盡了。他在家中, 我的桌上發現了那張名片,循址找上了老闆,給老闆一筆錢, 拜託他讓我在店中工作。

 

老闆沒收爸爸的錢,但倒同意了爸爸的想法, 想利用這次我的逃家給我一個教訓,當然也希望我能因此真的長大。

 

爸爸做對了——我終於明白自己的錯誤,也乖乖地回家。

 

老闆把那件T恤送給我,還給了我一個薪水袋, 但我只收下那件衣服,沒收那袋薪水。

 

從去年回家後,一放假有空,我就會回店中幫忙。當然, 不再只是熨衣摺衣,我也能幫他做些客製化的工作。有時, 老闆若真的忙不過來,也會主動打電話給我,問我有沒有空。

 

我已經不再需要逃家來表示成熟或長大。

 

因為,老闆對我說:「心情感覺不舒服時,就穿上那件T恤吧! 當你看見自己曾犯過的錯時,就不會再衝動了。」

 

我在那家店中,也常常想著:也許有天,我也可以跟老闆一樣, 送人一件T恤,就好像他送給我一條回家的路一樣。

 

我等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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